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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<傅雷家书 三十八>

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

亲爱的孩子,越知道您中文生疏,我越需要和您多写中文;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,也要尽量写英语.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语信中重复,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.从您婚后,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您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: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,您不知道还不打紧,弥拉可不能不学习,否则怎样能帮助您解决问题呢?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,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,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,特别在人生的淡泊,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,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(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,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!)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.前信问您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,务望来信告知.这是人伦至性,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.

不愿意把物质的事挂在嘴边是一件事,不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丢失钱是另一件事!这是我与您大不相同之处.我也觉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气,可是我年轻时母亲(您的祖母)对我的零用抓得极紧,加上二十四岁独立当家,收入不丰;所以比您在经济上会计算,会筹划,尤其比您原则性强.当然,这些对您的艺术家气质不很调和,但也只是对像您这样的艺术家是如此;精明能干的艺术家也有的是,萧邦即是一个有名的例子:他从来不让出版商剥削,和他们谈判条件从不怕烦.您在金钱方面的洁癖,在我们眼中是高尚的节操,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却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.我不和人争利,但也绝不肯被人剥削,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不争.——这也是我与您不同之处.但您也知道,我争的还是一个理而不是为钱,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为的利.在这一点上您和我仍然相像.

总而言之,理财有方式,有系统,并不与重视物质有必然的联系,而只是为了不吃物质的亏而采取的预防措施;正如日常生活有规律,并非求生活刻板枯燥,而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,节省更多的精力来做些有用的事,读些有益的书,总之是为了更完美的享受人生.

裴辽士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,最不受德/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.<基督童年>一曲朴素而又精雅,热烈而又含蓄,虔诚而又健康,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,广义的宗教情绪,对一切神圣,纯洁,美好,无邪的事物的崇敬.来信说的很对,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,又兴奋又淡泊,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.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,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六世纪法国教士作的.但那narrator(叙述者:唱的太过火了些,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.可惜您不懂法文,全篇唱词之美在英语译文中完全消失了.我对照看了几段,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!原文写像圣经>想您知道全部脚本般单纯!可是多美!是出于裴辽士的手笔.

您既对裴辽士感到很大兴趣,应当赶快买一本罗曼罗兰的<今代音乐家>(Romain Rolland: Musiciensd' Aujourd'huj),读一读论裴辽士的一篇.那篇论文写得也极了!倘英译本还有同一作者的<古代音乐家>(Musiciensd' Autrefois) 当然也该买.正因为裴辽士完全表达他自己,不理会也不知道(据说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哈)过去的成规俗套,所以您听来格外清新,亲切,真诚,而且独具一格.也正因为您是中国人,受西洋音乐传统的熏陶较浅,所以您更能欣赏独往独来,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裴辽士.而也由于同样的理由,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.为什么不呢?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裴辽士吗?同时,不也是由于同样的理由,莫索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?

您说的很对,"学然后知不足',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自大自满.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,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,消化,贯通.像您这样的艺术家,应当无书不读,像Busoni[布梭尼],Hindemith[亨德密特]那样.就因为此,您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,一切起居小节都该有规律有计划,才能挤出时间来.当然,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于幻想的时间,可不能太多;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.没有音乐会的期间也该有个计划,哪几天招待朋友,哪几天听音乐会,哪几天照常练琴,哪几天读哪一本书.一朝有了安排,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烦躁了.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.否则空谈"人生也是艺术',究竟指什么呢?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?但愿您与弥拉多谈谈这些问题,定出计划来按步就班的做去.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乱.您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,可以加强您实践的意志.

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办<新语>,写的论文每字每句脱不了罗曼罗兰的气息和口吻,我苦苦挣扎了十多天.终于摆脱了,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风.这事我始终不能忘怀.——您现在思想方法受外国语文束缚,与我当时受罗曼罗兰翻了他120 万字的长篇自然免不了受影响的束缚有些相似,只是您生活在外国语文的环境中,更不容易解脱,但并非绝对不可能解决.例如我能写中文,也能写法文和英语,固然时间要花得多一些,但不至于像您这样二百多字的一页中文(在我应当是英语——因我从来没有实地应用英语的机会)要花费一小时.问题在于您的意志,只要您立意克服,恢复中文的困难早晚能克服.我意见您每天写一些中文日记,便是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账,记一些生活琐事也好,唯一的条件是有恒.倘您夭夭写一二百字,持续到四五星期,您的中文必然会流畅得多.——最近翻出您五零年十月昆明来信,读了感慨很多.到今天为止,敏还写不出您十六岁时写的那样的中文.既然您有相当根基,恢复并不太难,希望您有信心,不要胆怯,要坚持,持久!您这次写的第一页,虽然气力花了不少,中文还是很好,很能表达您的真情实感.──要长此生疏下去,我倒真替您着急呢!

我竟说不出我和您两人为这个问题谁更焦急.可是干着急无济于事,主要是想办法解决,想了办法该坚决贯彻!再告诉您一点:您从英国写回来的中文信,不论从措辞或从风格上看,都还比您的英语强得多;因为您的中文毕竟有许多古书做底子,不比您的英语只是浮光掠影摭拾得来的.您知道了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心了吧!

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

……您也从未提及是否备有胶带录音设备,使您能细细听您自己的演奏.这倒是您极需要的.一般评论都说您的萧邦表情太多,要是听任乐曲本身自己表达(即少加表情),效果只会更好.批评家还说大概是您年龄关系,过了四十,也许您自己会改变.这一类的说法您觉得对不对?(Cologne[科隆]的评论有些写得很拐弯抹角,完全是德国人脾气,爱复杂.)我的看法,您有时不免夸张;理论上您是对的,但实际表达往往会"太过'.唯一的补救与防止,是在心情非常冷静的时候,多听自己家里的tape[磁带]录音;听的时候要尽量客观,当作别人的演奏一样对待.

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;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落,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,甚至于糟糕得很.当然,也有很多情形,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;人家指出的,我不认为是毛病;自己认为毛病的,人家却并未指出.想来您也有同样的经验.

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,不但是应有的调剂,使自己不致与现实隔膜,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您,是件大好事.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度有计划.最忌有求必应,每会必到;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,西方习惯多半先用电话预约,很少人会作不速之客,——即使有不速之客,必是极知己的人,不致妨碍您原定计划的.——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术.原则就是要取主动,不能处处被动!!

孩子,来信有句话很奇怪.沉默怎样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?不同意或不领会,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?在我,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,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,问得明白,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;沉默倒像表示躲避,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,而是疑虑或焦急.过去我常问到您经济情况,怕您开支浩大,演出太多,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;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,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.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.再过一二十年,等您的孩子长成以后,您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.

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(译自英语)

亲爱的孩子:每次妈妈连续梦见您们几晚,就会收到您们的信,这次也不例外,她不但梦见您们两个,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,妈妈叫了出来:弥拉!妈妈说,弥拉还对她笑呢!

从现在起,我得多写中文信,好让聪多接触母语,同时我还会继续给您们用英语写信.

您们在共同生活的五个月当中,想必学习了不少实际事务,正如以前说过,安顿一个新家,一定使您们上了扎实的第一课.我希望,您们一旦安顿下来之后,就会为小家庭施行一个良好的制度.也许在聪演奏频繁的季节,一切还不难应付;反而是在较为空闲必须应付俗务社交的日子,怎样安排调度,就煞费周章了.以我看来,最主要的是控制事情,而勿消极的为事情所控制.假如您们有一/两个星期闲暇,不是应该事先有个计划,哪几天招待朋友,哪几天轻松一下,哪几天把时间花在认真严肃的阅读与研究之上?当然,要把计划付诸实行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,但这不是小事,而是持家之道,也是人生艺术的要点.事前未经考虑,千万不要轻率允诺任何事,不论是约会或茶会,否则很容易会力践诺而苦恼.为人随和固然很好,甚至很有人缘,但却时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我常常特别吝惜时间(在朋友中出了名),很少跟人约会,这样做使我多年来脑筋清静,生活得极有规律.我明白,您们的生活环境很不相同,但是慎于许诺仍是好事,尤其是对保持聪的宁静,更加有用.

责任编辑: 艾德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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