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德思：彭著东陆宗达先生文字学研究述学学术动态

 

陆宗达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,尤以训诂学研究名世.他师从黄季刚先生,学习以<说文解字>为中心的文字音韵训诂之学.季刚先生和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被称为"乾嘉以来小学的集大成者'/"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承前启后人'[1].陆宗达先生是"一位重视继承/严守师说的学者'[2],他继承和发扬" 章黄 '之学,并培养了一大批传承其学的章黄学人.

 

陆先生已出版的主要著作[3]有<说文解字通论><训诂简论>[4]<训诂与训诂学>[5]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>.此外,还有一些散见各处的文章和学生整理的上课笔记[6].这些论著主要涉及训诂学/音韵学/语法学,当然也包括文字学.

陆先生的文字学研究,远绍汉唐,近承乾嘉/章黄,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,自成一家.

一/强调文字学的独立学科地位

许慎<说文解字·叙>:" 文字者,经艺之本,王政之始. '传统"小学'是为经学服务,亦为当时的政治服务.自章太炎先生提出"传统语言文字学',传统"小学'就从经学附庸变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.陆先生在此基础上,提出" 文献语言学 '[7]的概念.

汉民族语言学的一个主要学科是" 文献语言学 ',它研究的对象是周秦的书面语言,研究的内容是文字/声音/训诂,所以又称为" 文字声音训诂之学 '(晁公武<郡斋读书志>).[8]

 

陆先生在<训诂简论>中进一步指出:"训诂学曾经一度是文献语言学的总称.……训诂学绝不简单地等于语义学.它其实包括了古代汉语研究的各方面的内容.'[9]因此,在研究文献语言学时,就应该着重理清文字学/训诂学/音韵学三者的关系.先生认为,"文字的研究偏重于形,音韵的研究偏重于音,而训诂的研究则偏重于义.'三者各有不同的分工和侧重.当然,文字学与训诂学/音韵学"又不能分开,必须相互联系和贯通'.[10]陆先生一生的学习和研究就是"从音韵学起步,以文字学为桥梁,在训诂学上落脚'[11]的. 这一点,既是对传统"形音义统一'"形音义互求'治学理念的继承,又强调了文字学是文献语言学中一门独立的学科,因而具有了现代学科建设的学术高度.

二/明确文字学研究的内容

传统"小学'对文字的研究是包含在训诂研究中的.陆先生不仅强调文字学的独立地位,而且明确了文字学研究的主要内容,包括汉字(文字)的性质/特点/结构/历史/影响/整理规范,汉字学研究的主要任务/价值与应用等.

关于文字的性质/特点/作用和汉字的性质及传统文字之学的主要任务和成果,陆先生指出:

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,它超越了口头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,起到了"前人所以垂后,后人所以识古'的作用.后代要研究前代的语言,必须通过文字.文字以它的形体,记录了音(形式)/义(内容)结合的词.而汉字有着区别拼音文字的自身的特点,它是音节符号.古汉语大部分是单音节词,因此是一字一词.一般说来,原始的汉字是根据词义来确定字形的,所以一般人称它为"表意文字'.传统语言学的文字之学,着重在识别汉字的字形,从字形出发来辨别音/义,研究汉字形体的发展,从而达到归纳汉字造字法则的目的.古代所谓的"六书'之学,就是文字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成果.[12]

我们可以看到,陆先生对文字性质的认识与索绪尔"文字第二性'的观点并无二致.陆先生站在世界语言文字的高度上,与拼音文字的比较中,总结出方块汉字"据义构形'的特点及其表意文字的属性,进而指出传统文字学的主要任务以及重要成果"六书'之学.

 

关于 汉字的结构及其规律 ,陆先生曾多次提及,并在<说文解字通论>一书中专节讨论.陆先生指出,"六书'是汉字造字的法则,揭示了汉字的发展规律和特点.<说文>所收之字,"古'/"籀'/"俗'/"篆',都可以用它来分析.关于转注和假借,历来歧说纷纭,陆先生认同章太炎先生的观点,认为转注和假借是汉字发展的法则,并进一步阐明转注和假借是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,汉字按此规律辩证地发展变化,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.不仅如此,陆先生还借用黄季刚先生的"笔意'"笔势'说来分析汉字字形的结构,解释汉字字形发展变化的规律.[13]

关于汉字的 历史 ,陆先生认为,文字是广大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产物,而非"黄帝之史仓颉始制文字'.文字并非起源于图画和符号,图画和符号只是给文字的产生开辟了道路.追溯汉字发展的历史,宜从甲骨文字开始.甲骨文后,汉字历经钟鼎文字/籀文(春秋西方秦国文字)/古文(春秋六国文字)/小篆/隶书/草书/楷书/行书而发展变化.[14]

关于汉字的 影响 ,陆先生认为,汉字对毗邻国家的影响可以存而不论,而重点阐述了汉字对我国少数民族如党项族和女真族的深远影响,前者以汉字为音符创制了西夏文字,后者用汉字偏旁作拼音符号创制了女真文字.当然,汉字也吸收了一些少数民族的文字.[15]

关于 汉字整理与规范 .陆先生认为,"以文字为民族语言的符号,必须规范划一,才可以通行全国,使无阻碍.'远古时期黄帝统一方夏,统一文字,才有了"史官仓颉造字'的传说.秦始皇"书同文'政策,是汉民族语言史上的革新运动.许慎撰写<说文解字>,也是整理规范汉字的典范.[16]新中国成立后,同样要"积极进行汉字的简化工作'[17].可以看出,汉字既需要自然发展,也需要遵循汉字特点及规律,科学地整理与规范.汉字是自然发展与人为规范的产物.

关于 汉字研究的价值与应用 .陆先生认为,科学的汉字研究,可以帮助我们掌握古代文献用字的规律,以排除文字障碍,尤其是认清假借现象.[18]可应用于古代文献注释/中学语文教学[19]/工具书的编纂[20]/古代社会及科学文化[21]等领域.

三/有着鲜明的研究特色[22]

(一)遵循"为实'的传统

"中国'小学'的重要传统是'为实',也就是严格地从文献语言材料出发,不事空谈,不作空泛的推论.'[23]陆先生的文字学研究,同他其他领域的学术研究一样,都是从文献语言材料出发,解读/辨认/分析和归纳古代文献语言材料,还原文献典籍原貌,并探索其中的文字学规律.从这一角度看,今天我们可以将陆先生的文字学研究称为"文献文字学'[24],可与当代语言学中的文献语音学/文献语义学/文献句法学/文献韵律语法学等学科统归为文献语言学的范畴.

(二)以<说文解字>为中心

"<说文解字>是我国语言学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/说解字义/辨识声读的字典.'"<说文>是文献语言学的奠基之作.'"在文字方面,这部书里搜集了'文'九千三百五十三,'重文'一千一百六十三,共一万零五百一十六字,并且把这些字按照字形分成五百四十部,'分别部居'/'据形系联',成为有系统的偏旁编字法.'当然,陆先生的文字学研究也是以<说文解字>为中心的.

 

陆先生的<说文解字通论>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.此书"集中体现了章黄学说的部分重要成果',"从理论上对<说文解字>的价值/功用以及许慎所用的方式加以系统而科学的阐述.'[25]<说文>讲究形义统一/形义相依[26],讲求本字本义,陆先生的<说文解字通论><谈章太炎/黄季刚的<说文>学>等著作论文对<说文>的阐述中,也就蕴含着丰富的文字学研究内容.

陆先生的文字学研究以<说文解字>为中心,但并不拘泥于<说文>.比如,在求本字时,不局限于<说文>一书,还能广泛引用古字书/韵书[27];陆先生肯定季刚先生对甲骨金文的态度[28],认为"甲骨文字至钟鼎文字以及化分为籀文/古文,其形体结构虽有不同,究属是同一系统的文字'[29].所以,在考察字形时,并不局限于<说文>字形,而会适当征引甲骨/金文,来佐证自己的观点[30],或是驳正<说文>[31].

(三)运用系统分析的方式.

陆先生"接受了章黄不孤立研究一字/一词/一义的朴素系统论思想'[32],并将这种系统分析的观点与方式[33]运用到了文字学研究中,坚持从<说文>全书的构形系统来研究说文,阐释并纠正说文[34].同时,对文献用字的研究也是如此."我这门学问看似枯燥无味,整天就来回摆弄几个字儿,而您要是入进去了,用这个字串那个字,用那个字串这个字,像用绳串蚂蚱似的,那就有意思了.'[35]这是先生对系统分析的形象阐释.

(四)继承优良传统,发展适合汉语汉字的文字学

陆先生主张" 批判地继承古代文献语言学的材料/理论和方式,从中发展适合汉语情况的语言科学 '.[36]在研究文献语言学时,我们需要研究汉字.我们应该在尊重汉字自身特点和规律的基础上,吸收传统文字学研究的材料/理论和方式,借鉴国外相关研究成果,发展适合汉语汉字情况的中国文字学.

(五)面向现代社会,重视普及与应用.

陆先生认为,在振兴民族文化的今天,文字学的研究应该与音韵/训诂之学一样,不局限于科学家的殿堂,而应当同时面向社会,注重普及,强调应用.陆先生身先试行,和王宁先生就民众关心的问题合写了一系列普及论文[37],深入浅出/明白晓畅,方便社会各界应用.

三/结束语

陆宗达先生的文字学研究,内容丰富,覆盖面广.学习陆先生关于文字学的有关论述,我们最大的体会是:虽然陆先生并没有一本系统论述文字学的专著,对文字学的论述主要是以单篇文章形式呈现,或是穿插在训诂学/<说文>学的研究之中.但是,先生对文字的研究,对汉字的研究是极其深入而科学的.这些文字学研究,都是陆先生"总结文献语言的规律,探讨古代汉语科学的原理和方式,宣传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普及和应用'[38]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.

 

陆先生不仅重视师承,还循循善教,培养出王宁/许嘉璐/张之强/钱超尘/谢栋元/宋永培/冯胜利/李国英等学术传人.他们的文字学研究成果,如王宁先生的汉字构形学理论等,在当今世界文字学研究中占有十分重要的领地.

- 全文完 -

参考文献及注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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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宗达.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[M]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.

陆宗达/王宁.训诂方式论[M].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83.

陆宗达/王宁.古汉语词义答问[M].兰州:甘肃人民出版社,1986.

陆宗达/王宁.训诂与训诂学[M].太原:山西教育出版社,1994.

陆宗达/王宁/宋永培.训诂学的知识与应用[M].北京:语文出版社,1990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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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宗达,郁亚馨/赵芳.陆宗达文字学讲义[M]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4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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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胜利.汉语韵律句法学[M].上海: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0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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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学诚/张猛．"文献语言学'学科论纲[J]．文献语言学(四),2017(5)

冯胜利．文献语言学——陆宗达先生秉承章黄学术的精华[J]．民俗典籍文字研究,2016(6):51-60．

注释:

[1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我所见到的黄季刚先生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621页.

[2] 王宁<纪念我的老师陆宗达先生>(陆宗达/王宁.<训诂与训诂学·序>.太原:山西教育出版社,1994,第2页).

[3] 陆宗达<说文解字形音义通解>尚在整理中,有待出版.

[4] 本书在<训诂浅谈>一书上扩展而成.

[5] 本书由陆先生与王宁先生合著.

[6] 陆宗达著,郁亚馨/赵芳整理.<陆宗达文字学讲义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4.李楯.<我听陆宗达讲<说文>>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7.

[7] 华学诚/张猛认为"文献语言学'是"以文献为主要资源,综合运用中外语言文字学理论与方式,研究中国语言文字及其历史和内在发展规律的科学'.可视为陆先生"文献语言学'概念的补充.(华学诚/张猛．<"文献语言学'学科论纲>．文献语言学(四),2017(5))另可参看罗邦柱相关阐释,见罗邦柱主编<古汉语知识辞典>第2页,武汉大学出版社,1988年.

[8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6页.

[9] 陆宗达.<训诂简论>.北京:北京出版社,2002,第168页.

[10] 陆宗达.<训诂简论>.北京:北京出版社,2002,第15页.

[11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·我的学/教与研究工作生涯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225页.

[12] 陆宗达.<训诂简论>.北京:北京出版社,2002,第12页.

[13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48-70页.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六书简论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195-208页.

[14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汉字的产生和发展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209-223页.

[15] 同上,第222-223页.

[16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文字的贮存与使用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363-371页.

[17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19页.

[18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说文解字及其在文献阅读中的应用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274-278页.

[19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学点训诂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279-282页.

[20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小谈释义及其他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314-316页

[21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古代中国劳动人民对于天文历法的贡献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93-99页;陆宗达.<训诂简论>.北京:北京出版社,2002,第184页.

[22] 参考"研究文献语言学的指导思想'.(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171-227页)

[23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·我的学/教与研究工作生涯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225页.

[24] 冯胜利称之为"文献字法学/文字学/构形学',但他主要强调汉字构形与文献材料的关系,所指范围更为狭窄.(冯胜利．<文献语言学——陆宗达先生秉承章黄学术的精华>．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16(6),第51-60页)

[25] 许嘉璐<说文解字通论·序>(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1页).

[26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介绍许慎的<说文解字>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132页.

[27] 陆宗达.<训诂简论>.北京:北京出版社,2002,第132-134页.

[28] 季刚先生"积极研究金文/甲骨,主张以<说文>为纽带来研究金文/甲骨,也主张用甲骨钟鼎来驳正<说文>.'"在季刚先生批注过的<说文>上,几乎每页都有用金文/甲骨对照<说文>之处.'陆先生援引的季刚先生给自己和徐行可的信件中都有相关论述.(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我所见到的黄季刚先生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623-624页)

[29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汉字的产生和发展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216页.

[30] 同上,第222页.

[31] 参看"为'"有'两字的研究.(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198-199页)

[32] 王宁<纪念我的老师陆宗达先生>(陆宗达/王宁.<训诂与训诂学·序>.太原:山西教育出版社,1994,第5页).

[33] 陆宗达.<陆宗达语言学文章集·文字的贮存与使用——<说文>之字与文献用字的不同>.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,第363-371页.

[34] 参看<说文>"重文'的研究.(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199-203页)

[35] 转引自冯胜利．<文献语言学——陆宗达先生秉承章黄学术的精华>．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16(6),第51-60页．

[36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226页.

[37] 结集为<古汉语词义答问>,后收入<训诂与训诂学>.

[38] 陆宗达.<说文解字通论>.北京:中华书局,2015,第227页

作者介绍

 

彭著东

彭著东,重庆人,2017级汉语言文字学博士,研究方向汉字学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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